遺棄.台山人移民記憶﹕我的嫲嫲 和謝家在漢廬屋的故事
(Fading Memories in Hong Kong: A Grandma and a Family from Taishan )


以前覺得記憶會是一些發生過的事。在不同的時候,可以拿出來看,沒有懷疑過。原來自己懂得修剪的一些部分,又或串起一些跟當時沒有關係的片段,當成是自己過去的經驗。—— 關錦鵬


嫲嫲的故事
(My Grandma and Me)


請問要喝什麼茶?
水仙、滾水,唔該。
好開心呀,醫生剛剛說,阿嫲的癌細胞已經完全清除。
對呀!阿嫲,好開心,自己從來沒想過,以為自己今次會死。
我們先叫些點心吧。

阿嫲呢,覺得自己一生人都幾好運,無論遇到有多困難的事,都可以捱過。
記得阿嫲在大陸的時候,有一天爸爸失蹤了,其他人到處找他,找來找去都找不到。我都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失蹤。我問過其他人,他們都說不知道。
(會不會給日本人殺了?)
之後我外公、外婆養我。但在我四歲時,阿公死了。不久,婆婆也死了。我阿嫲又不想養我。於是將送去我姑姐那邊。

不過,因為姑姐沒有兒子,於是拿了別人的兒子來養。她不要我,將我送去她姑姐那邊。真是很複雜。

之後去了她姑姐的家。那個阿姨的丈夫是做官的。見到養父時,我覺得他的樣子兇神惡煞。他是陽江人。所以他帶我、他的家人到他在陽江的家。當初到她的家,嫲嫲我很不適應那裡的環境。
嘩,他真的好有錢。他真的是全村最有錢的。真的是唔憂食唔憂住。家裡種的菜,有人幫他打理。他的鹽田,也有伙計幫他造鹽,出口到其他的地方。
他的屋子真的好大啊!
每月的初二、十六,他會做牙。每次做牙,他都宰殺一頭豬,是自己養的,又有雞鴨。真的唔憂食,真的大富大貴。
大概兩年之後,我們搬到廣州。到廣州,我們去了一個新的養母的家。她是婦產科的西醫,幫人接生的。她都是有錢人家來的。
後來做官的養父回陽江,他的老婆,在陽江的那一個,死了。於是他留我在廣州,自己就回陽江了。
做西醫的養母給我讀書。阿嫲我讀了兩年書,所以我現在可以看報紙,裡面的字我都懂。
點心來了,我們一邊吃,一邊講吧。

之後廣州解放…….共產黨解放……廣州本來是國民黨的,後來共產黨解放。那養母他們怕被清算……那時有些人清算有錢人。他們帶我到香港。
到香港,我回到我姑姐的家,那時候她還未去美國,還在香港。她住在上環摩羅街。現在很有名的,賣古董的地方。

嘩,回到姑姐的家去真係好慘。以前唔憂食唔憂住。她又不是沒有錢,每個月姑丈在外國寄錢給她。那個床位……要我跟他們擠在一起,我真的忍受不住。她對我不好,每餐只給一點菜我吃……
你有紙巾嗎?我想抺眼水。
(阿嫲哭了。若果只聽她講話的聲音,很難察覺她因被人遺棄而感到傷心。)
只有一碗飯,每餐都是鹹蝦蒸肥豬肉。嘩!點頂呀!
從廣州來到香港時,嫲嫲只有十四歲。

不久,我求包租婆,介紹一份工作給我。工資是一個月有五塊錢。
去到工作的那個地方,發覺在那裡的人都是台山人。
之後才認識了你阿爺,阿嫲二十歲才嫁給你爺爺。
我的工作主要都是打掃、湊仔、接人放學。

嫲嫲,你那時候喜歡香港嗎?
香港不好!我以前住的地方很大,香港好迫。香港的洗手間不在屋裡面,而是要走到外面才能用洗手間。那時候,我覺得香港好窮,食米又要配級。
那時我在廣州聽到有人說,香港什麼都香,什麼都好。來到之後,發覺香港也不是人家說的那麼好。我沒有想過來香港,好像做夢一樣。
所以阿嫲即使有多困難,都能捱過去,又怎麼會想到會有肺癌?就是因為嫲嫲什麼都能捱過,所以不會怎麼理你爸爸、叔叔。因為我相信,每個人都能應付自己所面對的困難。你爸爸,好生性。你阿叔,就不好,學壞了。

(是嗎?但我記得你在我們辦爺爺葬禮的時候,不是這樣說的。你說兩個都不懂事,冇用。究竟上一次你講的是真話,還是這次說的才是真呢?)
你爸爸跟你媽媽結婚,我也沒講什麼。

(嫲嫲說了那麼多,又經歷那麼多,我真的有點同情她。因為我還未出生,沒有當時的記憶,我不能確定嫲嫲的話是真,還是假。其實我家跟嫲嫲的關係不是很好。可是當她說我爸跟我媽結婚的事,我發覺她好像刻意隱瞞一些事情。因為這跟媽媽說的有點不同。我媽媽說那時候嫲嫲對她不好,經常罵她,把她當作工人看待。可能她想保持著好嫲嫲的形象吧。)



謝家與漢廬屋的故事
(Tse’s family and Han-lu House)


龕場明月山 求逐漢廬住客
【本報訊】元朗牛潭尾骨灰龕場明月山,08年購入新圍村61號屋「漢廬」後,物業去年被政府評為三級歷史建築。明月山指漢廬的住客非法侵佔私人土地,昨入稟高等法院要求他們遷出及賠償非法佔用損失。
原告 Civic Limited,是明月山經營者香港生命集團控股(8212)的全資附屬公司。被告為漢廬的佔用人余綺妙(又稱強嫂或強嬸)及其他未能確認身份人士。

漢廬為三級歷史建築
原告於08年2月,以200萬元購入漢廬所在地皮,同年5月完成交易。原告當時已知悉一名叫強嫂或強嬸的女士居於屋內。去年底,原告進一步得悉漢廬尚有其他住客,但未能確定他們身份。
去年11月8日,原告發律師信要求被告於30天內遷出,但不得要領,於是入稟興訟。
新圍村內有12幢村屋被政府評為二級及三級歷史建築,明月山已將新圍村60號屋改建為骨灰龕。而涉案漢廬建於1931年,去年5月被評為三級歷史建築。
案件編號: HCA225/11

 

這裡就是我們的家,叫漢廬屋。進來吧。
(漢廬屋,從屋外看,像是鬼屋。我還以為這裡是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住。)
我因為要證明我們家族很早就在這裡住,所以我一早就已經做了很多資料搜集,想找出我的家族是怎樣來到這個地方。我跟我弟弟都是在我們家搬來這裡之後才出生的,所以自己根本不知我上一代是怎樣來到這裡。
(這位是謝民裕先生,謝家大兒子。因為患了癌症,所以面容憔悴。)

我阿爺已經一早移民到外國。爸爸已過身了。其他曾住在這裡的人已搬走了,有些人還移民到外國。我只能依靠幾個村民跟我媽的記憶和在屋裡找到的物件。還有爸爸只留下一本日記。不過,日記遭到蟲蛀食,每頁可能有幾個字看不到了。而阿爸用毛筆寫日記,有好多字都看不懂。

阿爸在日記中都提到爺爺移民去美國,之後爸爸就等阿爺申請他們一家去美國。阿爸又寫,他已寄了很多信給爺爺,每次爺爺回信都說正在辦手續,不過最後沒有回音。我們被爺爺遺棄了。

我家是跟姨丈黃進一家五口入在一九六一年遷入。
根據阿爸的日記,當時新田村是雜姓村,但是全村都是台山人。我推斷因為我爸爸謝福祿和黃進都是台山人,所以知道這裡,便在一九六一年搬入新田圍村。

媽媽說,黃禮漢與我阿爸是兩兄弟。黃禮漢是我太公的養子,所以黃禮漢是我伯父。二十年代,黃禮漢就將太公在台山的田變賣,使太公那一代很多人餓死了,剩下謝福祿、他姐姐。黃禮漢帶了所有賣地換來的錢來了香港,買地起屋。其實媽媽講這些給我聽時,她忘記事情發生的年份。我現在能夠說出事件發生的年份,是因為我參考爸爸的日記,然後推斷事件發生的時間。
(由於謝先生的媽媽只會說台山話,所以他媽媽的證詞會由他向我們轉達。)

阿爸生前講過,當黃禮漢來到新田圍村,他就向地主黃傳彩買下二零六一的地段。在一九三一年正式興建好漢廬屋。有人說,黃傳彩有個兒子叫黃直,係皇仁書院的校長。

(不過,我剛用智能電話上網,搜索皇仁書院歷代校長的名單。名單中沒有一個人叫黃直。)
我們這裡,上面四間房,下面一間房,樓下有個廚房,總面積一千八百呎。我阿爸來的時候,已經有好多人住在這裡。媽媽說,在她一九六年搬入漢廬屋時,那已經有兩至三家人在這裡居住。我弟弟謝民福在屋找到了中學課本、工作紙,而且在課本上有不同姓氏的名字。那時候的人比較窮,所以在不再用這些課本時,他們便會給其他孩子用。大家都是同一間學校。這證明漢廬屋有不同的家庭住過。

悅嬸講過,她聽聞在附近居住的司徒家,很討厭我謝家,因為當我家搬入漢廬屋後,司徒家不能留在漢廬屋。現在司徒家還剩下一位司徒太,現在我們還是仇家,因為我們這一代又破壞了她的最近補償計劃。

一九六五年,我讀小學的時候,只有我家、黃進一家,住在這裡。

澤叔是一位原居民,八十多歲。他說我爸爸謝福祿在一九三七年至四一年期間住過新田圍村。還有他聲稱是謝福祿的同學。我爸爸在日記說,一九三七年,他被一個不知名的女人帶來了香港,那個女人名叫馬琼瑤。但我確定這不是祖母的名字。我爸爸有一段時間不在這裡住。根據我爸爸的日記,他們在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六一年期間四處逃難,到了一九六一年才搬回漢廬屋。

那時候 黃進和我爸爸是在港島打工,黃進做木工判頭。新圍村只剩下婦孺,她們在村裡養豬,之後就種黑豆、養雞。
為什麼黃進搬入去新田圍村呢? 從哪裡得知漢廬屋?

唔……曾經有人提及過黃進本身與屋主黃禮漢有親戚關係,於是我的家族和黃進一家可以在這裡居住。但我問過舅父究竟黃進跟黃禮漢有沒有關係。他說沒有。

到一九八二年, 黃進一家九口離開漢廬屋。

我找到的,就只有這些。只要我還活著,我都要守住漢廬屋。

Reference:
"Kan Chang Ming Yue Shan Qiu Zhu Han Lu Zhu Ke." [“龕場明月山
求逐漢廬住客”] Apple Daily. AD Internet Limited, 19 Feb. 2011. Web. 12 May 2013.